潘詠周自述‧全文
我與太極拳
太極拳與我結下了不解緣,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環。我每天早晨起身後,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打趟拳,再盥洗、用早餐,做其他的活動。我不但每天早晨要打拳,即使平時一舉手一投足、走路、睡覺都把握住太極拳氣沉丹田,立身中正等重要的原則。我相信這些原則是對於養生有莫大的益處,我確實得到練習太極拳的好處,所以我不肯放鬆、懈怠,無時無刻不把太極拳放在心上,因此我與太極拳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生長於蘇州。俗語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形容蘇州和杭州是好地方,是福地。可是蘇州地方的人是都文質彬彬,體質瘦弱。我是出生於蘇州,也不例外,自幼即多病體弱。民國十九年到北平就讀於北平大學法商學院,我入學不久即患牙疾,經醫拔去病齒十餘枚,因之身體更覺衰弱。
聽說太極拳有健身却病養生的功效,乃興學習太極拳的念頭。在北平東安市場附近有一處寺院,叫作賢良寺,內設有太極拳研究社。社長是楊澄甫先生,教練是嚴鶴川先生。社址佔屋三大間,屋前有很大的廣場,晴天在廣場練習,雨天在屋內舉行。研究社屋內一面山牆上懸有約四尺見方很厚的布製棉墊,是老師教學生練習推手時用。教時老師面對棉墊,學生背向棉墊,相離約三、四步,老師教推手發勁時,學生被發出後退可靠在厚棉墊上,不致因被發而跌傷碰傷,這種設備非常好。現在有海綿,泡泡棉等更有彈性的材料來做這種靠墊,似乎更為理想,大可倣製採用。太極拳研究社教授楊澄甫先生的拳套外,器械方面,有太極劍、太極刀和白臘桿等。
我參加北平太極拳研究社學習太極拳,約三個月拳架學完。研究社教的是楊澄甫先生的架子,很低很開展,演習起來非常舒展,動作亦不太慢。拳架學完了偶而也教推手,當時不過劃圈而已。我學太極拳是為了身體瘦弱,對於太極拳之門派和拳理等都沒有去理會。研究社中有幾位年歲約在四、五十歲的,他們常到研究社演習推手,沒有看到他們練過拳套。他們推手時談論什麼虛領頂勁,氣沉丹田,尾閭中正等等,當時我聽了真是莫名其妙。我如此不求甚解地學習了幾個月,身體確是漸漸見好,精神亦較好多。
我有位堂叔行六,我稱呼他六叔,是在北平電話局工作。六叔知道我學習太極拳,和我說他有位好友劉慕三先生,太極拳功夫很好,可以為我介紹跟他學。經過正式介紹引見後,知道劉先生的老師是吳鑑泉先生,劉先生在北平電報局工作,是報房的總管,無錫人,不公開教拳。他是我六叔的好友,又是江蘇同鄉,知道我已經學習過楊家拳架,看我很有誠意,一口答應教我這個學生,我就改從劉慕三先生學習吳家太極拳,開始的時候是在十九年的秋冬之交的時候。
劉慕三先生教我太極拳,是吳家拳套,因為他是我六叔的知己好友,關係不同。並且劉先生並不以教拳為業,當時僅僅教我一人,所以情形和我起初學習楊家拳套大不相同了。他毫無保留地告訴我吳家太極拳的來歷和練法。
劉慕三先生告訴我他的老師是吳鑑泉先生,吳先生的太極拳是家傳,是吳先生的父親全佑先生從楊露禪的次子班侯先生學的小架,所以和楊露禪的孫子楊澄甫先生的大架不同,全佑先生同時也跟楊露禪先生學過,所以綜合了成為吳家拳套。劉先生說吳家的架式猶書法之用中鋒,楊家的架式用的是偏鋒。他教我練拳套架式外,提出幾式單練發勁。因為我學過楊家的架式,改為吳家的架式教的很快,大概一個多月已全套改完,開始給我講拳理,給我一本吳家太極拳譜抄本,叫我照抄一本閱讀。這本太極拳譜抄本我很珍視,因為重視恐怕遺失,所以在抗戰時間我到重慶去沒有帶在身邊,放在家中。等到勝利復員回家,這本抄本拳譜,不知被何人取去,遍尋不著了。這本拳譜的內容是序言,太極拳源流,拳論歌訣,拳套架式名稱等篇。太極拳源流是從唐之許宣平、李道子、程靈洗、殷利亨等說到張三豐。拳論歌訣錄有太極拳經,太極拳論,十三勢行功心解,真義歌,八字歌,心會論,週身大用論,十六關要論,功用歌,用功五誌,十三勢歌,打手歌等。這些拳論歌訣,在當時坊間太極拳書籍出版很少,所以很為珍貴。現在觀之,書局太極拳書不論翻版新著出版很多,都有這些拳論歌訣,並不見奇了。
劉慕三先生教我吳家拳架,看我很下功夫,承蒙他很稱讚我的用功。大概在十九年十二月將近過年的時候,有一天劉先生教我拳,照平時一樣先把套子練給他看,指正有不正確的地方後,原來是要練習推手;可是他不叫我和他練習推手,他忽然很嚴肅的很鄭重的問我:"你跟我學拳已有一段時間,你感覺如何?你對太極拳的興趣如何?想深入研究否?"我學太極拳的初意是為了我體質瘦弱,練了太極拳後很見功效,精神體質逐漸見好。自從跟劉先生學習以後,他給我講些有關太極拳的理論和奧妙之處,使我對太極拳發生了要深入研究的願望和興趣。當時我就把我心裡要說的告訴他,很爽快的回答他:"我很想深入研究。"他聽了我的回答,他面部露出喜悅之情,他微笑著和我說:"很好,你想深入研究,你有這個願望,總算我沒有白費功夫教你,可是我不能教你了。"我聽了他的話,大失所望,我兩隻眼睛直望著他,發呆地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看著我發呆的神氣,他微笑著對我說:"你不要急,讓我來告訴你,我為什麼不能教你了。"接著他說:"我過去說過太極拳的出處是河南溫縣陳家溝,我有位朋友陳發科先生,是楊露禪的老師陳長興的曾孫。我可以為你介紹,陳家太極拳的步法、用勁等與別派的不同,你願意學習的話,你要把從前學過的楊家、吳家拳架扔掉重新開頭,你要想深入研習太極拳,應該學習陳家太極拳,所以我不能教你了。"我聽了他一番話,我心裡非常矛盾,一面我很喜悅我能有機會追本探源地學習陳家拳架,可是一面我很難過,因為我將失掉像劉先生這樣好的老師,所以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劉先生看到我這種情形,他再補充說:"我實在給你說,你想學好太極拳,一定要學陳家的架子,你不要因為我不再教你而難過,我亦在研究陳家套子,陳老師和我,可以說亦師亦友,你學陳家拳架,我仍舊可以給你指點一起研究。"我聽劉先生這樣說法,我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我就拜託他為我介紹。他答應我等二、三天給我回音。
劉先生和我談上面這些話的時間,是民國十九年年底邊快過年的時候,過了幾天就過年了。我於民國二十年新年到劉先生處給他賀年,他給我說已經和陳老師談過,很順利圓滿,陳老師願意接受他的介紹,況且是一個他教過的學生。劉先生就和我約定了引見的日期,我心中說不出的愉快。
大概在民國二十年一月十日後的一天早晨(正確日期已不記憶),我很早就到劉慕三先生的公館去,是約定在劉先生公館見陳老師。我到劉慕三先生處,陳老師還沒有到,等了大概二十分鐘,陳老師來了,是一位身材魁梧,面上皮膚顏色黑裡透紅顯出健康結實的樣子,年紀大約四十來歲,以和善非常誠懇的神色和劉先生打著招呼,劉先生忙著回禮延請到客廳內坐定,就向陳老師介紹我這個新學生說:"這位就是我前幾天所說的學生"。我就上前見過陳老師,靜聽老師的詢問。他問了我姓名籍貫年歲和家庭狀況,以及在北平大學讀書等情形後,很鄭重地對我說:"學俺們的拳是很苦的,你可以吃得了苦嗎?"我回答:"我可以吃苦,我願意從老師學。"陳老師說:"很好,能吃苦那就好,我收你這個徒弟。"
陳發科老師是於民國十七年秋由河南同鄉延請到北平教拳,當時僅幾位同鄉家裡請他教拳,後來北平國術館館長許禹生,國劇武生泰斗楊小樓都從陳老師學,劉慕三先生經友人介紹認識後,亦從他研究陳家拳套,劉慕三先生是吳鑑泉先生的學生,太極拳已有相當的功力,他是北平電報局報房總管,有幾位報房職員經劉先生介紹從陳老師學拳,平時早晨即在劉先生公館教,我每天在上學前先到劉先生公館從陳老師學拳,星期日我們到陳老師住的地方,騾馬市大街覃懷會館去打一個上午的拳,中午有時我們徒弟們大家動手做麵條或餃子吃,有時我們羅漢請觀音到附近館子去孝敬孝敬老師,飯後老師休息,我們各自回家。
我就這樣從陳老師學拳,一手一着地從頭學起。初學的時候老師甚麼都不說,祇教我照他的樣子比劃,每教一式總要比劃得對了,再教下一式,進度很慢,不像以前學楊家和吳家拳那樣的快,二、三個月拳架就學完了。學到半套的時候,又經過好久的時間複習純熟後,再進行後半套。因此一趟拳架要年把的時間纔可學完,時間較久,可是拳架的根基是紮實了。
舊式的教授法,不論學文習武,都是一樣,像讀書啟蒙時,是教讀熟背誦,不予講解,到了相當的時候,再予講解,則能舉一反三,豁然貫通。學拳也是一樣,所以在學習拳架的時候,不講拳理。一心一意學習拳架的動作,老師怎樣動作,就照樣的比劃,不但要學一切的動作,還要注意老師的神態去摹倣。等到拳架學完,在每天操演時,老師隨時指點改正,同時把理論方面的各項要點,告知提出注意,這樣漸漸地一點一滴的施教,學生容易領會。
上面所述的我學拳的開始,是先學楊家,次學吳家,最後學陳家三次學拳開始的情形。自從民國二十年跟陳老師學拳一直到民國二十三年秋學校畢業離開北平時,差不多四年的時間蒙陳老師諄諄地教誨,老師恩情,畢生難忘。
陳老師在北平教拳,並不公開招生。起初是由河南同鄉請他到北平,所以僅為幾處家庭的教拳,每月每處致送五六十元,一個月有二百多元的束脩收入,在那個時候的生活,可以算是很好的收入,所以陳老師不須再在其他地方擔任教務,因之有人說他是三不教,一不教軍隊,二不教學校,三不教機關團體。此外教幾個徒弟,都是劉慕三先生介紹的。
我們那個時候的師兄弟共有八位,除我一人是在大學讀書的學生外,其餘七位都是劉慕三先生服務的電報局報房的職員。照一般慣例,由機關學校請的老師,所教的學生,不經過遞帖拜師的手續,通稱為學生,正式收徒是要辦遞帖拜師的手續,才可算得正式的徒弟。我們幾個都是與劉慕三先生有著同事與世交的關係,經過劉先生的安排,請陳老師正式收為徒弟。陳老師看我們幾個練拳都知用功,品行都很端正,就答應了劉先生為我們的請求。我們聽到陳老師答應收我們為正式徒弟,每個都非常的興奮,分工去準備拜師的典禮。
前排左起:趙仲民、陳照旭、劉慕三、陳發科、陳豫俠,後排左起:張一凡、洪均生、楊易辰、劉亮。
在騾馬市大街覃懷會館附近訂了一家飯莊的禮堂和酒席,於拜師的當天早晨我們幾個師兄弟就到飯莊去佈置。北方老式的酒樓飯莊都有一間可以作為禮堂的正廳,在廳堂的中間陳設有香案,正中掛的有些是關公像,有些是山水或松柏等中堂,左右兩旁掛上下對聯,字畫都是名家的手筆。我們就借用原來的香案,中間供仙茶仙酒各一杯和鮮果三色,供桌上有錫製的香爐和燭台一對,香爐中插了一支迴香,燭台上插一對大紅燭,供桌前舖了一塊紅氈毯,靠供桌中央朝外放了一把椅子,是在行拜師禮時請老師坐的,禮堂就這樣很簡單地佈置完成。香案上沒有所謂祖師爺神位之類的供奉。太極拳是陳家溝陳氏家傳,父以教子,子以教孫,世代相傳,陳氏子孫謂其拳藝是祖傳,未聞有祖師爺之說也。禮堂佈置得簡單而莊嚴,毫無一般習俗之氣。
拜師典禮是定於上午十時開始,邀請觀禮的祇有劉慕三先生和居住在前門外的兩位師兄劉氏昆仲,過去在陳老師住處覃懷會館見過。大約在九時許劉慕三先生和劉師兄昆仲都到了飯莊,劉大師兄還帶著他的兩位女兒,大的一位大約有十四五歲,小的一位有十二三歲,都梳著小辮,很活潑可愛,過去劉大師兄有帶到陳老師處去過。這一對姊妹頭套拳已練得很好,表演起來把小辮子用口一咬,震腳落地聲音隆隆清脆悅耳,打演手肱拳等發勁,虎虎生風,很有功力呢!
在將近十時由兩位師兄到覃懷會館去請陳老師到飯莊,陳老師住在覃懷會館由他的二少爺陪侍,二少爺名照旭號曉初,我們都習慣地稱他師弟,家傳的拳藝已有相當的功力,陳老師恐怕他留在鄉裡家中練拳不勤,所以帶隨身邊一同到北平可以隨時督促用功,並可以陪侍左右,以解寂寞,父子間也有個照應。陳老師和曉初師弟到了飯莊,先和劉慕三先生及兩位劉師兄昆仲寒暄一番,拜師的典禮就開始。
拜師典禮是隆重而簡單,主要的是行拜師的大禮,沒有什麼訓詞致詞答詞等節目,所以亦不需要司儀來叫就位行禮退位等名目。首先把供桌上的一對大紅燭點燃,香爐中一支迴香也點著了,典禮就開始;由兩位大師兄扶請陳老師坐在供桌前預先放置的太師椅上,陳老師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神氣非常嚴肅,整個禮堂顯得非常肅靜莊重,觀禮的人立在左面上首,我們行禮的弟子按年齡的長幼次序排立在右面下首,各人都站定後就開始行禮。
行禮是行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禮,我們行拜師禮的師弟兄八人,按長幼依次行禮,我們各人先將預先準備的大紅全帖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呈老師後,退後一步行禮,禮畢站立下首原位,老師接著我們的大紅全帖,隨手交給旁邊侍立的曉初師弟收藏。我們大紅全帖內寫的是各人的姓名別號籍貫年齡生辰和曾祖、祖、父三代的名號,這就是所謂的門生帖子。我們行拜師禮的八個師弟兄,依次遞帖行禮完畢,陳老師訓示了幾句勉勵的話,這拜師典禮就算禮成。
拜師禮畢後離開席尚早,請陳老師仍舊坐在太師椅上,兩旁再放了幾張椅子,請劉慕三先生和兩位劉師兄坐著,我們就在下面依次演練拳套;兩位劉師兄也給我們示範演練,帶來的兩位女兒也練了,陳老師看了連聲稱好,神氣非常愉快,筵席間談的不外關於拳藝的事和勉勵我們用功的話,我們每個人都很興奮高興地完成這個拜師的大禮,回憶當時的情形,猶似昨日,但已是四十五年前事,而最遺憾令人悲痛的,我於民國二十三年冬拜別陳老師離開北平,先在濟南魯省建設廳工作,抗戰軍興,隨機關入川,勝利復員後,在滬造幣廠工作,仍是南北睽隔,與陳老師未嘗見面已經有十餘年。先是在濟南時常與曉初師弟通信,問候老師安康,在此時間曉初師弟亦曾因事到濟南來過二、三次見面,得知老師在平情況安康如恆;在重慶時知績甫師兄(名照丕)在西安黃河水利局任事,曾與其互通訊問,得悉老師仍在北平前門外騾馬市街河南會館居住,曉初師弟在家鄉照應田園之事;於三十八年五月來台後音信阻斷,一無消息。於五十七年七月偶於書店購得香港出版之李氏精簡太極拳一冊,內有陳老師照片下注:(1887-1957),始悉陳老師竟於民國四十六年仙逝,悲傷之至;又是書附有太極拳主要傳遞系統表內列曉初師弟(照旭)名旁註有:(?-1960),如此曉初師弟竟亦於民國四十九年逝世,是在陳老師四十六年仙逝三年後逝世,原表無出生年份,曉初師弟大概比我少七、八歲,其出生年份大概是一九一五,或一九一六年,即是民國四或五年出生,於四十九年逝世,則年僅四十五、六歲,正是英年,其家傳太極拳功夫精湛,如天假其年,當亦為太極拳界傑出之人才,壯年去世,至堪惋惜。又在此表中列有老師之幼子照奎註為:一九二七出生(即民國十六年),計算起來現今亦有五十歲了。陳氏太極拳老架一支為陳長興一支之直系,福生老師為陳長興先生之曾孫;福生老師有子四人長子照和早亡,次子照旭,三子照祥,四子照奎,皆善家傳太極拳。
至於和我一同拜師的幾位師兄,更是勞燕分飛,各自東西,一直沒有碰到過,大概只有我一個來台。幸喜在台與王鶴林師弟相遇,我們雖分處南北兩地,但書函常通,鶴林師弟來台北,必來我處相聚,共憶昔日恩師教誨之情,互相切磋陳氏之學,略慰追思之念。鶴林師弟河南博愛縣人,其尊翁王伊文先生,陳老師之到北平,即由王伊文先生邀請。
拜師是師徒間的一個禮節,對於傳授功夫來說,拜師與否沒有什麼分別,老師既然肯教,當然盡心盡力的教,學得好壞是自己的事,有些人以為經過拜師後會有什麼秘訣傳授,這是瞎猜的,沒有的事,不過經此拜師禮節,師徒雙方在心理上是有一種說不出之感覺,為師的可能在督促方面要更嚴些。為徒的亦更為警惕自勉,雙方感情或更親密些,能夠自愛勤學,至於能否青出於藍或勝於藍,全在事在人為。
我常說學武沒有學文的容易。學拳先學拳架,老師示範一招拳式,照樣比劃幾次,可能當時算會了,等到回家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因為在老師示範的時候,如果不專心學習深深地記好,那就像過眼雲煙,轉身就忘了,不像學文的讀音解釋都可以用參考書字典辭典之類的書籍來幫助,自修亦比較容易。通常學拳架時,老師指點你幾個應注意要點依照老師手足動作的樣兒比劃,那時僅能記住手足的左旋右轉和腳步的前後進退,就算很好的,很聰明的了,那時手足笨拙,運轉欠靈,顧手不能顧足,動作生硬,我就在這種情形中先學了楊家拳架。一套拳架已經學完不知道開合是什麼,虛實是什麼,怎樣為虛領頂勁,怎樣為氣沉丹田,怎樣叫做沉肩墜肘,怎樣叫做含胸拔背,一概不知,真是可算得練拳而已。
後來改從劉慕三先生學習吳家拳套,他給我拳譜抄錄,我纔知道太極拳有這樣高深的理論,雖然劉慕三先生時常給我講些粗淺的道理和鍛鍊的方法,可是對於這些拳譜的理論,總是似懂非懂而已。
及至從陳老師學習陳家太極拳,也是一手一招的學,情形可是又不同了,不同的情形是:每着動作覺得好像容易些,這是我已經學過楊、吳兩家拳套的緣故;另外一個原因是:手足動作的屈伸進退都有一定的尺寸,因之也有了標準,就覺得容易了,後來知道這些屈伸進退的尺寸,是要求姿勢正確所必須遵守的。但是使我模糊的一面,是陳老師不給我們說這些虛領頂勁,氣沉丹田,含胸拔背,沉肩墜肘等等所謂太極拳的術語;我以為練陳家太極拳不須講求這些太極拳注意要點,甚至以為陳家太極拳沒有楊、吳等家來得精細;尤其是對於陳家太極拳的出拳發勁和震腳,不用力氣怎樣能發勁震腳呢?真有一股疑團在心頭,可是我知道劉慕三先生是我的長者,他的安排是不會錯的;同時我把我的疑團向他請教。他說:“老侄,功夫不到是不明白的,你安心地練吧!要勤練,拳譜上的說法先不要去管他,以後自然能明白的。”我聽了劉慕三先生的話,信心益堅。易筋經上說:“務須先辦信心,次立肯心,奮勇往心,堅精進心,如法行持,進修不懈,何患不躋聖域哉。”所以凡學一技一藝,必定要有信心,但是僅有信心還不夠;先要有敬心,就是要有敬業的精神;次要誠心,就是誠心誠意,老老實實地學習,這樣所立的信心才有根;再加上忍心,就是一切苦楚都能忍得住,一切引誘都能捨得了;最後還要有堅定的恆心,不怕歲月之長逝,勤修不息,總有成功之一日,具此五心:敬心,誠心,信心,忍心,恆心,自無不成之理。
我在學拳初期使我摸索的,除上面所說的太極拳之虛領頂勁,氣沉丹田,含胸拔背,沉肩墜肘等等不知道應該如何才算正確,做得對,總是摸索不清外,陳老師教我拳架時常說的幾個字,也是使我摸索不知所以的。
第一個字是"氣"字,這個"氣"字,陳老師用得最多,譬如:我演練攬扎衣說我右手有氣;我演練單鞭說我左手有氣;打插腳說後伸的手氣不夠;有時說氣在上面,沒有下去;有時說某處的氣祇可用幾分;有時說某處有氣,某處欠氣;這個”氣”真是莫明其妙,究竟是要有氣呢,還是不要有氣,氣究竟是指什麼呢?這是使我常在摸索著。
第二個字是"塌"字,這個塌字大部分是指腰部而言,比較容易了解,腰不要向上拔起,要向下塌勁;可是有時候也指全身的勁說,那就不太容易了解了,也是很費摸索的事。
第三個字是"開"字,這是所謂開合的開,字面上非常明白,但是在拳勢動作方面,並不簡單。陳老師督促我演架,往往說當要開,胯要開,我把胯大大地岔開,但是老師說沒有開;有時說處處骨節要開,我也不知道怎樣叫做開;這個”開”字也是使我摸索的。
第四個字是"合"字,演架時,陳老師常說要合住勁,周身上下一齊要合住勁;在拳式成時依樣畫葫蘆地往裡收合勁,但是老師說合是有些合,可是沒有合住,就是合得不夠,怎樣算是合夠呢?也是常常摸索的。
上面所舉的陳老師時常說的四個字:"氣、塌、開、合",我練架時把這四個來摸索,老師說有氣的地方,怎樣使他沒有氣,要用氣的地方,怎樣使他用些氣,用幾分氣。怎樣使腰勁塌下,怎樣在該塌的時候塌;怎樣使全身的勁塌而覺得圓轉自如,支撐八面。怎樣叫做真開,怎樣叫做真合。凡此種種時時在摸索,我這樣摸索著大概有一年的時間,才漸漸摸索到有個頭緒,這是我學拳初期摸索時期。
學習太極拳總有一段時間的摸索,因為在學習的初期,手足的屈伸都生硬,不能隨意動作,拳套的運行,沒有熟練,動作起來,要一面想一面做,因此往往顧此失彼,精神上容易緊張,一定要經過一段時間的鍛鍊,等到拳套動作熟練以後,精神就比較可以專一,那時心意也自然能靜下來,同時人身上原有的一股僵力,經過日久的運轉,逐漸化除,所謂"舊力漸去,真勁漸生。"等到動作熟練後就不須想如何動作,就可以很自然地動作了,到這個時候就可以把上面所述的陳老師常用的四個字:"氣、塌、開、合"在動作肢體各部細細地體會了,不是憑空的摸索,憑空的摸索是摸索不到結果的,一定要在實質方面去細心揣摩,方有所得。
我經過一段時間的勤練摸索之後,漸漸覺得是有氣,動作時手指間覺得膨脹飽滿,有時有針刺的感覺,這是要在有意無意間和不著絲毫之力的情況下,可以感覺到,如果一有意,即是一著意,或是著了些力,那這些感覺就即刻化為烏有了。從此我明白了陳老師所說有氣是有了不好的氣,亦就是著力了;有時說氣不夠,或欠氣,指的是勁,用幾分氣,就用幾分勁,並且與虛實有關係了,至於氣在上面,沒有下去,又是不同了,這是氣沉丹田之氣,與呼吸有關係了,這樣一琢磨,對於"氣"字能思過半矣。
至於"塌"字比較容易明白,塌的是勁,不是形;如果你的腰形是下塌了可是腰勁有上拔之意,不能算塌,這個腰勁的塌是關於功力的深淺,功夫淺的欲塌不能,變了倒塌的塌了,是無根之塌,不攻自敗;有功力的塌腰是有堅固的根基的,絲毫不能假借的。再說塌字有時指全身的勁,那就更難了,要有了渾厚的內勁,才可顯得渾身的勁道很塌實雄厚,有無敵的氣概。
關於第三個字"開"字,不在形式上,要在意念上。陳鑫說:“兩大腿根要開,[月當]開不在大小,即一絲之微,亦算得開,蓋心意一開,[月當]即開矣,不會開[月當]者,腿雖岔三尺寬,不開仍然不開,是在學者細心參之。”所以開要開之以意。人身的關節上面的肩關節,下面的胯關節是上下兩大關節,這兩大關節開了,則其他各部分關節就很容易開了。這個關節的開是要苦練出來的,陳鑫說:“肩膊頭骨縫要開,始則不開,不可使之強開,功夫未到自開時,心說已開,究竟未開,必攻苦日久,自然能開,方算得開,此處一開,則全胳膊之往來屈伸,如風吹楊柳,天機動蕩,活潑潑地,毫無滯機。”這是氣勢之開,在於意念;關節之開,在於苦練。開還要和虛實、呼吸、纏絲勁配合;那就是開時要由虛變實,由吸變呼,運用順纏來達到開的作用。
至於末一個字"合"字,在字面上是與開字相對的,但是不是不開就是合。合也有形式的合和內裡的合,形式上是裡收為合,但是有時伸手在外,未見其收,可是勁是合上了,這就是內裡的合了。在動作方面要合就要上下前後左右一起合住,即是肩與肩合,肘與肘合,手與手合,大腿根與大腿根合,膝與膝合,足與足合。又有所謂外三合:肩與胯合,肘與膝合,手與足合。再有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和之內三合,也有說精氣神為內三合,手眼身為外三合,這些拳術方面一般對於合字的解釋,也要融會貫通,可生觸類旁通之效。
在陳氏太極拳這個合字非常奇妙的,形式上是合了,但是沒有合住,尚有一些細縫沒有合住,就有空隙處,易為人制。那如何纔可合住呢?就是要合時內外俱合,外形的合容易明瞭,內裡的合,除以呼吸、虛實配合外,還要以神氣貫之,始能說合就合,並且真的合住,外力之來,不須躲閃,運用引進沾連之法,敵自敗退,所謂不攻自破也。陳鑫說:“非但合之以勢,宜先合之以神。”此中奧妙處,全在多練體會。
上面所說的陳老師常用的四個字,我慢慢地明白它的意義,這是與練拳功夫一樣累銖積寸漸漸地明白的,同時我也慢慢明瞭怎樣是虛領頂勁和氣沉丹田,但是僅僅明白這個道理,做起來沒有感覺,頂勁是不是虛領了,氣是不是沉入丹田了,自己時常疑惑,真不知如何是好,怎樣才算真正的頂勁虛領了,氣真正沉入丹田了,還是模模糊糊。所謂功夫不上身,說也說不清的,要想明白體驗,祇有苦練。
我自從民國二十年一月間從陳發科老師習拳,經過相當時間的摸索,漸漸明朗對於太極拳的練習要點,如要中正不偏,沉肩墜肘,圓[月當]落胯和腰[月當]要配合等等都有了初步的概念,但是這些概念各是獨立,未能相互貫通,也就是說這些概念,在實際操練時,是顧此失彼的。
民國二十三年秋我在北平大學法商學院讀書畢業了,我在北平讀書是住在六叔處,大學畢業要找工作,原想就在北平找事做,仍可從陳老師習拳。到二十三年年底邊,找工作無眉目,決定回蘇州家中過年,在南方找機會工作,遂拜別陳老師離開北平。在拜別時請陳老師指示以後練習的途徑,陳老師訓示說:“此拳秘訣,盡在虛實分清,上下相隨,全身鬆淨,內外相合,十六字中,子不越乎規矩,功夫無息,自有成就,勉之勉之。"走筆至此,當時我到騾馬市大街覃懷會館陳老師住處拜別時情況歷歷在目,我去時陳老師正在會館裡面和同鄉們做方城之戲,知道我去辭行,就暫停牌戲,出來到他住的南屋中與我相見,很誠懇地囑咐我好好地練拳,不要荒疏,依依之情,好似父母之於子女,情意之真摯,永縈於我腦中,而今回憶北平一別已四十三年,而陳老師已返道山,亦已二十年矣,回念及此,不勝噓唏!
我於二十三年杪拜別陳老師離開北平,搭乘火車經天津循津浦鐵路南下,因為我三叔在濟南山東河務局任事,全家居住濟南,我與三叔已多年未見了,因之先到濟南在三叔家過年,時山東省政府各機關推行太極拳,三叔服務之河務局亦請教師教習,出示參考書田鎮峯編著之太極拳所述為楊家拳架;我於行囊中取出一部陳鑫品三先生所著之”陳氏太極拳圖說”線裝本四冊,我對三叔說我在北平從河南省溫縣陳家溝陳發科福生老師學的太極拳,就是這種陳家太極拳,不過陳老師教的是老架,這陳鑫書中的拳套圖說是新架,但是理法是一樣的。三叔看了這部陳鑫的書的內容以易理來闡明拳理,並且有纏絲勁這個名詞,是過去沒有聽說過的,我說明了纏絲勁的作用和練法的大概。三叔是學工程的,他說聽我說的纏絲勁的作用是合於力學原理的,是很科學的,很佩服陳家太極拳的理法淵博,訓誡我雖然離開了老師,要好好地自習,不要辜負陳老師教導的苦心。
陳鑫所著的”陳氏太極拳圖說”四冊,我為攜帶不便於抗戰播遷到四川重慶沒有帶去,置放在濟南三叔寓所,復員後已找不到,至為可惜。來台後聞陳峻峯先生有一部,想借閱未果,嗣於民國五十三年七月由真善美出版社將原版翻印並由陳峻峯先生題封面,與原書毫無差異,且裝釘成一冊,閱讀攜帶頗為方便,從此習太極拳者欲研究陳氏之學可由此書一窺門徑,而習陳氏太極拳者更需要此書作用功之南針。今日吾人能讀到太極拳陳氏之書是真善美出版社宋今人先生之功勞也。
我在濟南三叔處住了一段時間回到蘇州家中,有位堂兄他從小練少林拳,已經有二、三十年,他知道我練太極拳,他說蘇州亦盛行打太極拳,他已將練習多年的少林拳,棄而不練,改習太極拳了,他打的是楊家套子,他看了我打的陳家套子很奇怪,他說我打的太極拳和他過去打的少林拳差不多,他看我震腳發勁好像都是用力的,我說不用力,他不相信,後來我和他推手,問他如何,他說一樣,我反而和他說:“你有些地方好像還有少林拳的勁道。”他笑著說:”二、三十年習慣了。"這樣我們就一起練習推手,也是我離開陳老師後第一次和人家推手,好得自己堂兄弟,誰推得過誰,都沒有關係;可是對我是個實地考驗得益很多,有些地方一個人單練不能想通,兩個人一搭手可能就想通了。可惜當時和外界練太極拳的沒有接觸,否則多少可以長些經驗。
不久我在山東省政府建設廳找到工作,我又束裝北上。在建設廳有位同事馬先生是河南武陟人,他打的是陳家太極拳趙堡架,他是我離開北平後遇到的第一位打陳家拳的,也是在我來台灣之前遇到的唯一打陳家太極拳的。在濟南三年一直和馬先生一同練拳推手,我們推手是陳門擖手順步進退動步的方法,隨勢變化,所謂[亂採花]。白蠟桿在濟南很便宜,花七、八角錢可以買一對上品,我買了一對,先打磨光了,再塗以胡桃油。我和馬先生有時也耍耍桿子。在這一段時間內,和馬先生相互研練拳藝,我也學了趙堡架,我自覺功夫長進得不少。
抗戰軍興,隨機關播遷,先至重慶,旋疏散外縣郊區,先後在合江縣及重慶郊區之山洞、向家坡、歌樂山、黃角椏等處,並無習拳同伴,一人自己練習而已。在此七年中功夫亦有長進,對於陳老師所訓示的:[上下相隨]和[內外相合]似有所悟。上下相隨不僅手與足的虛實要相隨,纏絲勁的順逆亦要上下相隨;內外相和不僅手肘肩與足膝胯以及腰[月當]之相合,呼吸與胸腹的鬆沉亦要相合。
三十四年抗戰勝利,遷回重慶市區,漸與練太極拳者交相往還,如馬岳良、鄧克愚諸先生,鄧為楊家太極與鄭曼青先生相熟,時曼青先生寓重慶川鹽里,曾往訪未遇,後因復員事忙,在渝未曾晤見,及至三十八年遷來台灣後於報紙見到鄭先生創辦時中拳社之新聞,乃往訪於其寓所,當時余為演練拳架,承其解釋十六關要論之意義及以氣運身之重要,三十九年一月間時中拳社舉行聯歡會於台北,此為余來台後第一次參加國術界集會。馬岳良是吳鑑泉之婿,練的是吳家太極,重慶商務印書館有幾位同仁跟馬先生學拳,他們每天在織布公會練習,我去過好幾次,看到馬岳良先生和學生們表演丹田內勁工夫,令學生以雙手猛撲其小腹、腹部以及胸、肩等處,對方被震跌數步之外,此為氣沉丹田之功。所謂[氣沉丹田],為習太極拳者所熟知,但能有幾人可練到如馬先生者;知道不論在理法方面與實際演練方面都需要加多思索體驗,下手工夫,先要明白理法,以求貫通,始能施諸實際而克有功,此即所謂理論與實際並重。
是時陳老師之侄照丕(號績甫)師兄任職於西安黃河水利局,我與其通信曾詢及氣沉丹田之方法,其於三十五年一月間覆函指示甚詳,謂:[氣沉丹田之法,不外乎鬆肩、沉肘、涵胸、塌腰、心氣下降,氣可以歸於丹田。丹田氣,雖然是心、肝、脾、肺、腎五臟之氣,但必須以腎氣為主。腎氣在腰,不塌腰,腎氣即不能歸於丹田也。古云:培其根,則枝葉自茂,潤其源,則流脈自長。心為一身之主,腎為性命之源,所以每一動作,氣由丹田起,運於五官百骸,肌膚毫毛;氣仍歸丹田,下勢氣仍由丹田發動,如此氣可以發而有本,此即腎氣之功效也。所以腎氣為先天之氣,乾坤正氣,孟子所謂浩然之氣也。能以如是運動,可以如長江之水,滔滔不斷,不然上一勢氣未下去,又運下一勢,必然橫氣填胸,百病叢生,此則失於練拳之道矣。]我獲此指示後,明白練拳在外形上要做好鬆肩、沉肘、涵胸、塌腰;在用意上要每一動以意導氣自丹田佈諸五官百骸,肌膚毫毛;每一靜仍歸於丹田。再把往哲留下來的拳論細心研讀,似有所融會貫通。
余自三十五年起將離別陳老師後十年間自習心得,關於內勁方面提出了心腹意氣神五個字,外功方面借用了武術原有的手眼身步法五個字,經過兩年多的時間寫成一本小冊名為[太極拳內勁外功精義]。是書稿於三十七年三月完成於上海,當時擬付梓未果。三十八年夏播遷來台,又利用暇時,續將陳老師福生先生所傳之陳溝十三勢老架及砲捶兩套拳架,編述圖解,承國術界前輩陳峻峯先生親將此兩書審校,並賜序文云:[其精義一書,引據豐富,立論精確,誠為研習太極拳者所必讀。十三勢及砲捶一書,則闡述太極拳發源地河南陳溝村陳氏太極拳架,探本索源,功在啟迪,亦為不可多覯之作。]拳架一書須拍攝照片製版,印刷費用較鉅,延緩至今已二十多年,對以前所攝照片,自覺不能滿意,如需付印,尚須重攝,內容亦有需要補充重編之處。至精義一書於四十年十二月付印出版,溯自民國二十年學習陳家太極拳至精義一書出版,為時二十年。嗣於六十三年十月出版[太極拳論闡微]一書,兩書前後相隔亦有二十三年,我在此四十餘年中研習太極拳的心得,可於此兩書中略見一二,或可為研究太極拳者之一助。
學拳不易,教拳更難;學拳簡單,祇要自己專心用功,教拳複雜,教的固然要清楚,要有教授方法,並且要使學者能夠明白學會,要用你的誠懇熱心來引發學者的專心用功。所謂誨人不倦和循循善誘,這是說明為師的應負的責任和應持的態度。教拳不過在空中以手足比劃一個式樣,過了一無所有;學者不過照樣比劃,決不可能比劃一、二次就比對了,必定要一次一次地,以至無數次的比劃練習,纔可使一着動作正確,初時亦不過外形動作的相似漸至正確,至於內裡的功夫,祇能意會,無法言傳,要靠學者的悟心,也祇有教者耐心的教,學者耐心的學而已。
教拳不容易,先要自己對於所練的拳每手每着澈底明瞭,有了相當的程度,纔可教人。過去是要經過老師准許教人收徒,纔可正式收徒,否則程度不夠,教人姿勢不正確,有辱師門。
我離開北平在濟南工作的時候,三叔河務局幾位同事要我教陳家太極拳,我以剛離開老師,功夫差遠不能教人婉拒,我答應一同研究推手,內中祇有一位張先生會推手,我們時常推推,其餘都不學推手,說練練身體而已。
直至來到台灣,造幣廠的冀、曹、劉三位同事和我學了頭趟拳架,是在民國四十年十二月我印了[太極拳內勁外功精義]一書後的事。但是這三位同事跟我學完了頭趟拳架後不久就都離開造幣廠,沒有再學下去;可是因為教他們拳而認識了兩位國術界的朋友,在此我順便一提。冀先生是住在大龍峒造幣廠附近,他每天到圓山五百完人墓前面打拳,王延年先生就在圓山教拳,冀先生是和王延年先生山西同鄉,他們彼此交談知道冀先生跟我學陳家太極拳,冀先生後來跟王延年先生學劍,由冀先生的介紹我和王延年先生認識了。另一位是曹先生離開造幣廠後到台灣銀行任事,曹先生亦是山西人,與武朝相先生同鄉同一辦公室,談及跟我學太極拳,武朝相先生由曹先生陪同到我寓所來,我們就如此認識了,這是我從教拳認識的兩位國術界朋友。
在四十四年六月舉行國術比賽於台北三軍球場以前,我很少與國術界人士往還,相識者亦不多;自從舉行國術比賽以後,因為我在國術比賽會中擔任財務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及比賽組太極拳比賽評判召集人,與國術界人士漸有接觸相識,又在國術界集會中表演過幾次陳家太極拳,有人介紹來我處學拳,因為我未公開招生教拳,又以我公務甚忙,沒有時間教人,所以僅有經熟人介紹的幾人而已。不知是不是學者因為人少提不起勁,或是我教拳太沒有經驗,半途而廢者多,拳套打得像樣的,能打出興趣向裡面研究的不多。
在此教拳不能令人滿意的情況下,居然出了一個奇蹟;有位海洋學院學生劉子遇君於五十八年八月來開始習拳,畢業後經過上船實習,陸陸續續學了三年,拳套頭趟打得尚佳,擠手亦可以對付,他的父母在舊金山,於六十二年初到美國去後沒有上船工作,他於六十三年十一月從夏威夷來信說:於六十三年七月間到夏威夷表演陳家太極拳,當地愛好中國功夫的耳目一新,對於陳家太極的有剛有柔很欣賞,由當地一家功夫機構決定出資成立一個陳家太極拳館,聘請劉君主持教務,自六十三年十二月一日起授課,每星期一、三、五日三天,分日夜兩班教授,月薪美金七百五十元云。
我於六十二年冬公職退休後有空暇時間,可以專心教拳,因為我住到郊區去,交通不方便,原來每星期二次或三次者,都改在星期日上午,同學們到我住處來,這樣安排,教的次數雖減少,但是教了一次,學者自己練習的時間較長,到下一次,已經把上一次教的練熟了,並且在學的心理上,因為一星期祇有一次,下一次要隔一星期,所以都能用心地學;不像過去難免有不注意,有待明後天再說的心理。現在星期日上午來我寓所學習的經常有十餘人,大部份是大專高中學生,也有幾位女性。
有位吳光熙同學在工業技術學院讀書,該校要成立一個太極拳社,經學校同意要我去教拳。我教團體性的練拳沒有教過,毫無經驗,再說陳家太極拳的帶有發勁跳躍,在學的人或者可以引起興趣,但是不學而看的人或要以為是旁門呢!經同學們的誠意堅請,我考慮之後,決定擔任下來,但是預先講明我不會刀劍等兵器,祇能教拳,就這樣決定每星期兩次。在六十四年十一月開始授課,當時該校學生共有一百五十餘人,經登記有五十餘人。機關學校的公餘課外體育活動有一個通病,就是開始時一窩蜂地參加,到後來小貓三隻四隻。技術學院的太極拳社的情形很好,我在開始在操場授課之前,先在教室內上了一課,講述陳家太極拳的歷史和特點,以及練習時應注意各點,讓同學們在未學習之前,先有一個概念;我特地編了一套演練綱要的講義,以助同學們的參考記憶。因之同學們學習的興趣很高,參加者經常有二、三十人。自六十四年十一月起到現在招了三班學員,第四班即將招生,第一班曾參加六十五年北區大專院校國術觀摩會表演陳家太極拳及台北市國術會主辦之六十五年中正盃國術競技大會太極拳推手比賽。第一班學員已於六十五年十一月學校畢業,有幾位居住台北者於星期日來我寓所繼續練習。
團體教練,重在整齊,以求整齊,不得不將每着分解為幾個動作配以口令,拳勢分解,四分五裂,這是不得已的辦法,所以分解後要使之連合,因之口令祇可在教新的拳式時用之,漸漸減少口令不用口令;再團體教練,必須輔以分組改正,庶可練得像樣,這是我教團體教授方法,教了三班收效尚佳。
我自三十八年五月來台灣後,自四十年十二月印了[太極拳內勁外功精義]一書後,開始教拳,都是由熟人介紹而來,陸陸續續雖未停過,但人數不多,同時練習人數最多時亦不過三人,自從退休以後,人數逐漸增加,我在郊區,交通不便,而同學們不論颳風下雨總是興致勃勃地來學習,同學們的好學,我非常感動,我祇有盡我所能,盡我所知,傾囊相授,以惠學者而已。
太極拳現已普遍流行,真所謂已至家喻戶曉的地步,國際人士亦競相學習,這是使吾人額手稱慶的;但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太極拳不過是適合於老年人一種健身的運動而已;因之太極拳成了一種時髦的健身運動,真是辜負了這個[拳]字。既稱為拳就有療疾健身的功效和攻擊防禦的技巧。太極拳是拳術的一種,與少林拳、行意拳、八卦拳等其他一切拳術都是一樣,所以提倡太極拳應當亦以健身與技擊並重。
陳鑫在其所著的[陳氏太極拳圖說]一書序文中曾感慨地說:[愚今者既恐時序遷流,迫不及待,又恐分門別戶,失我真傳;所以課讀餘暇,急力顯微闡幽,纖悉畢陳。自光緒戊申(光緒三十四年,為民前四年,西曆一九○八年)以至民國己未(民國八年,西曆一九一九年)十有二年,其書始成,又急繕寫簡冊,雖六月盛暑不敢懈也。說中所言,吾不知於前人立法之意,有合萬一與否?而要於先大人六十年之功苦,庶不至淹沒不彰也;亦不至以祖宗十六世之家傳,至我身而斷絕也。]吾人讀陳鑫此段文字,可見其之語重心長,其中[又恐分門別戶,失我真傳。]之句,尤為感慨萬千之語。
我初學太極拳時不知有陳氏太極拳,亦未聞人言及陳氏太極拳,及至由劉慕三先生介紹恩師陳發科福生先生學拳,乃知陳氏拳學之深奧,纏絲勁之巧妙。因學校畢業,急於謀覓工作而離開北平,未能久侍師側,至以為憾。幸在濟南覓得工作,遇習陳氏太極拳之同事馬君,相與研習陳氏之學。之後經抗戰內遷至川,復員回滬,前後十年間,所到各地留心練太極拳者,未嘗見陳氏太極拳,亦未聞人言陳氏太極拳,蓋陳氏之學已久晦於世。太極拳自從楊露禪到陳家溝經陳氏第十四世長興公傳授,學成回到河北永年原籍後來到北京教拳。轉輾傳授經歷了一百多年,推廣到全國每個角落,流行到國外,可謂盛矣!至於現在各家太極拳,練法用勁容有不同,但考其拳套組織與拳理是一致的。蓋皆源自陳家溝陳氏。允宜不分畛域共為 發揚太極拳而努力。
現在台灣未見陳家溝陳氏後人,但陳門弟子在台灣不論頭套十三勢老架、新架、小架與二套砲捶均有習練,希望能共同努力來把陳氏太極拳發揚光大,一方面希望現在年輕的一輩能專心苦練,練出幾個特出的高手來,為太極拳爭光,把陳氏拳藝延續傳下去,也是保持了我 國的國粹。
(六十六年一月二十一日)